開頭的話:
這篇感想是看了這一篇文章之後寫的:
【沒有社會主義視野的反資本主義運動?】文/陳信行@破土工作室
(https://www.facebook.com/potumagazine/photos/a.895756593813937.1073741828.895689663820630/944855708904025/?type=1)
寫畢後,發現網上有一篇幅大不少的另一個版本:
【再見318】沒有社會主義視野的反資本主義運動?–全球經濟危機時代台灣群眾運動
(http://www.civilmedia.tw/archives/28780)
這篇感想針對的,是陳信行文章的若干關鍵的歷史和邏輯問題。他的文章的長版本,將民族解放甚至社會主義革命等同為脫離國際分工、閉關自鎖,同世界市場發生聯繫則等同資本主義。對我來說,進一步驗證了他的論述的非社會主義性質。
2008年以來的全球經濟危機,與1929年開始的大蕭條有很多類似之處。然而,最顯著的差異是,1930年代的全球社會主義運動(在帝國主義國家中以社會民主派為右翼、無政府主義為左翼、各國共產黨為中堅;在殖民地、半殖民地以連結國際左翼運動的民族解放運動為代表)讓當時的人們明確感覺到,在破產的壟斷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世界秩序、以及作為此一此秩序在各地之表現的各種壓迫剝削體制之外,別有出路。相較之下,當代在許多國家地區雖然都出現反對破產的全球化資本主義將其禍害轉嫁給勞動大眾的群眾抗議運動,但這些運動之中的一大部分,由於歷史因素,幾乎完全缺乏1930年代曾經起過重要作用社會主義視野。
一
陳信行關於在1930年代存在過一個據說在帝國主義國家以社民派「為右翼」、「無政府主義為左翼」、「共產黨為中堅」,在「殖民地、半殖民地」「以連結國際左翼運動的民族解放運動為代表」的「全球社會主義運動」的說法,是完全不成立的。
這種說法將在帝國主義各國之內階級立場、綱領和行動上不只迴異、甚至還因此爆發大規模流血衝突的各個黨派,說成是同一個「社會主義運動」之內的不同傾向,根本就是搞錯的。
比方說,主張通過擁戴右派軍閥興登堡當總統,去達致同時打擊納粹黨和共產黨、「捍衛[資產階級]共和國」的目標的德國社會民主黨,到底是怎麼樣的「社會主義」政黨?在同時期內,將德國社會民主黨視為比納粹黨更可恨的頭號敵人、所謂「社會法西斯」的德國共產黨,又是怎樣的和社民派互為同一個「社會主義運動」之中的「中堅」和「右翼」?
又例如,在1935年後,將此前拒絕為工人統一戰線而奮鬥、將整個社會民主黨打為「法西斯」的極左路線,轉變爲在各國尋求資產階級「反法西斯」盟友、即所謂「人民陣線」的機會主義路線的各國共產黨,在西班牙革命之中又是怎麼樣的「中堅」?
西班牙共產黨和社民派和無政府派和資產階級自由派組成聯合政府,以必須避免迫使大資本和大地主走向反動、爭取西方民主國家同情為理由,勒令退還革命初期工農群眾奪取的工廠和土地,取消革命工農的武裝,甚至捕殺聯合政府之中的所謂「極左派」,最終導致革命的失敗。試問,當年在綱領和行動上將革命禁錮在捍衛資產階級民主制的範圍內的社民派、共產黨和無政府派,到底又形成了怎樣的「右中左」兼備的「社會主義運動」?
法國共產黨支持的,由社民派和自由派在1936年至1938年間組閣執政的「人民陣線」政府,到底又是怎麼樣的「社會主義運動」?用改良措施收買結束在1936年五六月爆發的席捲全國的大罷工浪潮;然後懾於內閣自由派「盟友」和國外反動勢力的壓力,對西班牙內戰推行實際上絞殺革命的「不干預政策」;堅決不動搖法國壟斷資本的財產和政權,最終隨著經濟危機的加深和戰爭的逼近,因自由派的倒戈而下台。法國共產黨為了「穩住」自由派參加聯合政府,從極左變成「最愛國的」建制派,甚至投票贊成帝國主義軍費預算案。
正正就是這些號稱社會主義的黨派,在資本主義大危機之時為了捍衛資產階級民主制和資本主義制度、不惜瓦解甚至絞殺工農革命的路線的徹底破產,才使西歐資產階級得以首先向納粹獻出中歐、東歐,意圖將禍水東引,然後自己幾乎不戰而投降納粹。
另外,在法國統治階級投降納粹之時,法國社民派以總書記保羅·福爾(Paul Faure)為首,大多數前政府部長和近六成國會議員支持貝當政權。
1930年代西歐主要國家的「社會主義運動」既然如此,那陳文所指的那些「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到底是同那一些「國際左翼運動」「連結」呢?(在這裏暫且不討論美國,因為那裏當時儘管有過以共產黨為首的各左派黨派領導的工人運動,但並沒有群眾性的工人政黨)
在1930年代,無政府主義儘管被陳文賦予他虛擬的「全球社會主義運動」的「左翼」地位,但它是以反對所有民族主義為藉口,反對民族解放鬥爭的(西班牙的無政府主義派當年就不主張解放西班牙在非洲的殖民地);至於社民派,不但與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無緣,甚至會將殖民地視為「自國」的領土。
在1930年代,唯一曾經有在綱領上和行動上支持民族解放運動的,是共產國際及其各國支部。然而,隨著上述克里姆林宮政策在納粹上台之後的全面右轉,帝國主義國家的共產黨最終被賦予「保衛民主」、「保衛祖國」,與資產階級之中的反德陣營結成聯盟的任務,各國共產黨甚至還開始反對「民主國家」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印度就是顯例。
因此,陳信行架空的「1930年代全球社會主義運動」,不但不是群眾「感到有出路」的來源,而且還是促進帝國主義世界大戰的一個重要因素。
1939年西班牙革命失敗、德國和蘇聯瓜分波蘭,到1940年法國統治階級火速投降納粹,西歐的「社會主義運動」全面瓦解,被叛賣的勞動人民失去領導和組織,成為苟且偷生的亡國奴。這種狀況,一直要到1941年德國侵略蘇聯,各國共產黨發動工農抗戰運動,隨著1943年蘇聯紅軍轉入戰略大反攻、大量殲滅納粹主力,才有明顯的轉變。
換言之,1930年代的階級合作「社會主義運動」(即,取消社會主義革命展望的運動)加速了二戰的到來,而在納粹鐵蹄之下、處於死滅邊緣的工農運動,首先在納粹進攻蘇聯後挺身戰鬥,然後隨著蘇聯紅軍的勝利反攻,才得以復甦和重生。
質言之,蘇聯之存在、戰鬥和推翻歐洲半壁的資本主義體制,而不是一貫反對革命的社民派和實質自由派的無政府份子在1930年代為了保衛資產階級民主制,與日益社民化的共產黨苟且建立的策略聯盟(即所謂「全球社會主義運動」),根本的扭轉了階級力量的對比,給予世界工農運動「社會主義正在走向勝利」的認知。
我在這裏討論1930年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並不是吹毛求疵的。因為陳信行關於1930年代的科幻說法,被他直接和他宣稱的「當代在許多國家地區」的「反對破產的全球化資本主義將其禍害轉嫁給勞動大眾的群眾抗議運動」聯繫起來,並以這些運動之缺乏「1930年代的社會主義視野」,作為他論述的一個主軸。
1930年代,其實是改良主義路線總破產的年代,而陳談論的那些當代「運動」,儘管可以說是由資本主義所造成的矛盾造成的,但大多數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主張「反對資本主義」、甚至「推翻資本主義」的東西。這些「運動」的主體,不是工人階級、勞動人民,而是信奉各色資產階級敘述的「青年」。將今天的這些東西,直接套進1930年代的群眾性改良主義工人運動的場景,甚至宣稱今天的這些東西的問題之一,在於沒有1930年代的那些「視野」,只能產生諸多的誤會。
冷戰時代被打造為反共堡壘的臺灣,即使到了2010年代,群眾運動中依然存在著強固的反共意識,反對資本主義的後果的抗議多半以自由、民主、人權等古典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論述的語彙來表達。尤其中國共產黨目前已經成為維持當前東亞資本主義運作不可或缺的核心角色之時,反資本主義的抗議聲音更吊詭地以反對這個政黨及其所運作的國家機器為主調。由於近來臺灣的重要群眾抗議多半自發性極高,特定政黨、社運團體、乃至個人所能夠扮演的角色比以往大大降低,因此,運動的風格與調性更少是源自於某些團體或個人的主張,而更多地來自社會成員共用的意識形態。
我們或許可以同意,歷史不會簡單重複、未來的非資本主義替代道路未必與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道路相同,但是,社會主義視野的缺席以及無意識的同二十世紀社會主義運動歷史的切割斷裂,不僅僅使得運動願景茫然,更為當下的抗議運動的運作帶來許多實際的矛盾與挑戰。我認為,微觀尺度下所看到的運動的問題,與這個運動在宏觀尺度上的問題必然有著間接的關連。本文嘗試描繪分析這些可以觀察得到、已經重複出現的微觀問題,並推論其在宏觀層次上的政治意義,希望能夠至少開始實事求是地落實於在地脈絡中討論運動的可能出路。
二
「反對資本主義的後果」,和「反資本主義的抗議」是兩回事,是絕對不可以混淆的。直接的說,提倡本土保護主義的各種運動,未嘗不是「反對資本主義的後果」,但絕對不是「反資本主義的抗議」。即使中國共產黨現在就同「東亞資本主義運作」對著幹,或堅持處於「可以忽略的邊緣角色」;只要台灣還是反共堡壘,那這種似乎應該比較革命的中國共產黨,也是不可能被捍衛本土的抗議者們所愛戴的——中共無論貧富、無論是否閉關鎖國、無論是否符合左傾知識人的想像,只要它還是帝國主義的顛覆對象,那以反共親帝群眾情感為基礎的種種運動,還是會用這樣那樣的理由攻擊中共的,這一點也不「吊詭」。
至於太陽花一類「重要群眾抗議」是否「自發性極高」(當然,為了什麼而「自發」,是不能不當作問題的),「特定政黨、社運團體」所扮演的角色是否「比以往大大降低」,而這種據說「自發性極高的」的運動之中為什麼同時會「吊詭的」使「個人能夠扮演的角色比以往大大降低」——如果講的是作為新興台派明星的「個人」,太陽花不就是這種「個人」獨領風騷的大劇場嗎?如果講的是芸芸眾生的「個人」,那所謂「自發性極高」,豈不應就該意味著是每個參與者「個人」的「百花齊放」嗎?這些運動的「共用意識形態」,就真的可以同「某些團體或個人的主張」對立起來嗎?群眾性的「意識形態」,當然不可能只是某些人或團體的主張,否則就是同義反覆;但群眾性的意識形態,大多有黨派來源。如果說太陽花的主導思想(或香港的「反水貨」運動)是莫名其妙的自主公民無端「共用」出來的,那就未免太過「吊詭」了。
太陽花等以小資產階級青年為核心的反共本土保護主義運動,真的是「無意識的同二十世紀社會主義運動歷史的切割斷裂」嗎?(他們之中可有不少人很有意識的認同史明)不可能是吧。就算退一萬步,相信這種運動可以通過腦補而成為左的東西,那向這些青年宣揚陳文所推崇的莫須有的1930年代,頂多會讓受眾更加「崇洋」,對他們了解歷史和現實,都沒有任何好處。
反資本主義的政黨過時了嗎?
從1848年歐洲各國失敗的革命開始,也許到1980年代為止,世界各國反資本主義的主要政治力量,多半集中在工人階級政黨上:社會民主黨、共產黨等等。在無政府主義傳統發達的地方,也許還會有無政府主義工團運動(anarcho-syndicalism)作為運動的最左翼存在。
三
西歐群眾性的工人政黨,是在1880年代末才產生的。陳信行將1914年後已經將社會主義確定為道德情操理想、是完善[資產階級]民主的動力,而不是取代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的國際社民派,再一次列入他架空的「反資本主義運動」裡面,是錯誤的。上文已有評論,不贅。
無論是革命還是選舉,19、20世紀反資本主義的工人階級政黨(無政府主義者除外)能夠吸引支持者的共同信念是:現在服務於資產階級的國家機器,可以被改造來服務工農大眾的需要,並在某種過渡時期之後,消滅資本主義。到了1990年代,這個信念幾乎在每一個國家都讓人高度懷疑。
四
陳信行在這裏「自發性極高」的取消了社會主義革命和議會改良路線的根本差異,並創造性的「融合」了兩者:
「現在服務於資產階級的國家機器,可以被改造來服務工農大眾的需要,並在某種過渡時期之後,消滅資本主義。」
這個句子的上半部,是典型的改良主義論述——即,通過議會立法「改造」資產階級國家「為人民服務」;而句子的後半句,則是被「斬首」的革命論述,為什麼是「斬首」呢,因為在革命「炸毀了」資產階級國家(恩格斯語)、建立以自我消亡為目標的工人國家(即無產階級專政)之後,才談得上「過渡」(就是向沒有階級矛盾也因此不再會有有組織的政治強制力量的社會主義社會過渡),這樣才可以「消滅資本主義」。眾所週知,議會改良主義者的飯票,就是宣稱選民的「神聖一票」可以讓他們通過雄辯和立法一點一滴的改變國家——就是說,「不斷完善」現行的國家——他們從來就不講什麼「過渡」,也沒談什麼「消滅資本主義」。
反倒是真實的「1930年代」的法國社民派大老,人民陣線政府領袖萊昂·布魯姆(Léon Blum),在大罷工運動席捲全國的背景下,在其黨的指導部會議上宣佈,因選民並沒有給予工人政黨多數議席,法國不能走向社會主義,「因此我們會在現行制度——我們在選舉期間展示了其諸多矛盾和不公的制度——之內工作。」
布魯姆用議會不夠票做藉口,主張「安全第一」(其實只有傻瓜才會相信資產階級會因為某黨議席最多,而會「和平守法」交出自己的身家、地位和槍桿子,讓你「赤化」);但我們的作者,卻宣稱改良好資產階級國家之後會「某種過渡」、「消滅資本主義」。不能不說是各有千秋。
社民黨到底從來有沒有這種「視野」?我不得不表示「高度懷疑」。
蘇聯集團各國的共產黨政府在本國人民的唾棄之下紛紛垮臺。西歐的社會民主黨從「逐漸消滅資本主義」退步到「調和資本主義的矛盾」。英國布雷爾領導的「新工黨」甚至連調和階級矛盾的主張都放棄了,和保守黨一樣高喊「國家競爭力」。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曾經被視為全球最徹底的反資本主義革命力量的中國共產黨,尤其在1992年鄧小平的「南巡講話」之後,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把它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首要黨綱放到了不可見的遙遠未來。
五
蘇聯集團的共產黨政權有被部分本國人民唾棄而垮台,是事實。但陳信行沒有理由不知道西歐社民派在一戰之後和冷戰期間促進和推動帝國主義圍堵蘇聯東歐,並扶植所謂民主反對派的重要角色,而西歐社民派投射的「有普選就有西方生活水平」的幻像,恰好也是蘇聯東歐(乃至中國)百姓思變的要害。
為什麼還要說西歐的社會民主黨主張過什麼「逐漸消滅資本主義」呢?這根本就是栽贓啊。西歐的社會民主黨其中的「左翼」曾經講過(通過資產階級國家)「逐漸推行國有化」,也有講過這就是「社會主義」,但他們並沒有提出過什麼「逐漸消滅資本主義」。
布雷爾的「新工黨」真的沒有「調和階級矛盾」的說法嗎?那幹嘛要「高喊國家競爭力」、大談發展經?人家整天講的,就是如何創造「勞資雙贏」,要「社會公平」。我真的不懂,「論述」為什麼要寫成這樣的樣子,硬是要為社民派創作一個從不存在的「黃金時代」。
關於左傾學界的文革「商品生產」及其消費,我在評論汪暉關於台灣「運動」的文章及其附錄裡面,大概說過了我的看法,在此不贅。
至於中共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作者到底有沒有讀懂?眾所週知,中共宣稱他們已經推翻了資本主義制度,已經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不過這種「社會主義」還很初級,還落後於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也更加還未到達共產主義,還會長期繼續存在階級和階級鬥爭,如此等等。但我們的作者竟然說,此論就是中共宣佈放棄了推翻他們在此論宣稱已經推翻了的資本主義制度?這真的太過吊詭了吧。
這個情境使得2008年後全球經濟危機之下各地的反抗運動呈現出不同於1930年代的一種惶惑不安。在1930年,蘇聯只成立了13年;帝國主義國家內的工人運動都還受到各種壓制;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還沒有成功過。換句話說,當時最激進的政治運動所提出的主張、路線和革命願景,都還有在未來實現的可能性。但是,在現在,當年的那些社會主義主張都被或多或少地實現過一次了,成果不佳。資本主義還在,還在繼續擴張,其災難性的內部矛盾繼續禍害著愈來愈多世界各地的勞動人民,更繼續荼毒全球的自然環境。
六
看到這種論述,真的有點「惶惑不安」。
但我的「惶惑」,其實是次要到不得了的。這裏的要害是,假若陳信行宣告據說當代本土保護主義運動亟待腦補的「1930年代社會主義視野」,已經是「或多或少地實現過一次了,成果不佳」的東西,那他又憑什麼說這種腦補,不會因為讓「運動者」自我感覺更加良好(和更加無知),而「禍害著愈來愈多世界各地的勞動人民」?
這時候,在類似當代臺灣那樣的歷史脈絡中,不管哪一股政治力量要出來宣稱說:「我們有一套綱領,不是只補補這裡那裡的瘡疤,而是徹底改變現在『財團當道、豺狼治國』的情形」。這不只不能說服群眾,恐怕連自己都很難說服。說大話空話的政黨與政治人物,大家都看多了。現在,許多臺灣人民認為最好的狀況,恐怕也只是選出像柯文哲這樣的「白目」政治素人,清理一下各種弊案,挫挫「海峽兩岸政商集團」的囂張跋扈。至於徹底的改變,連空想都很難想得出來。
七
「說大話空話的政黨與政治人物,大家都看多了。」這對極了。
1930年代發生了什麼事,社民派到底是哪門子的社會主義者,革命和改良是同一件事、差別只在於信心,天花亂墜。到最後原來1930年代的眼藥,也是試過幾十年的「成果不佳」的破爛貨。
那當然自己都很難說服,更不要說服群眾。不是這樣還可以怎樣,真的是「連空想都很難想得出來」。
但不要緊,1930年代的西歐很好,文革最革命。「運動」若能學到這種論述,應該是會大有長進的。
反資本主義的政治力量會像什麼?
汪暉把臺灣反服貿運動放置在2008年以來世界各國的抗議潮中,認為它有新意:對代議民主制的質疑。相較之下,美國的「佔領華爾街」只是對大資本金融統治的象徵性抵抗,而從突尼西亞開始的「阿拉伯之春」則是打著反專制、要民主的舊旗幟。我們或許可以把導致目前的烏克蘭內戰的2014基輔抗議算在內。香港史無前例的「雨傘抗議」當然更不能忽視。這些大型群眾抗議雖然具體口號不一、後果也不同,但是,相同的是:他們都沒有二十世紀意義之下的政黨──不管是左是右、是自由派還是社會主義──作為運動的發動者、領導者、或政治集中的會師點。從這點來看,臺灣佔領立法院行動客觀上所造成的對參與在代議民主遊戲中的朝野政黨一致的質疑,並非獨一,只是比較凸顯。
八
現在,太陽花的各路人馬都組黨參選了,而且正在綠色之中大放異彩,就讓我們的學者們,繼續「質疑代議民主制」吧!
「佔領華爾街」公開指出政治獻金制度敗壞了美國的民主,不知道嗎?
「阿拉伯之春」是說它們沒有民主或有假民主,不曉得嗎?
基輔獨立廣場運動、香港雨傘運動「沒有二十世紀意義之下的政黨」?這麼說的話,那保守派、自由派、社民派、本土派,各色反共本土優先論者,乃至強力支持獨立廣場發展成「反共抗俄」政變、和向泛民叫停「雨傘革命」的美利堅合眾國當局,應該算是哪一個世紀的「遺產」?
這些沒有政黨領導的群眾抗議大量地重複上述臺灣佔領立法院行動之中的特點:一方面井然有序的庶務安排與志工協調展現了群眾自治的能力,用日常庶務的流暢運作宣告著「我們不需要政府管」;另一方面,幾乎沒有足以通過集體討論形成決定的組織形式使得運動的走向難以預料。美國的「佔領華爾街」行動在天氣冷下來之後就悄然消失;埃及經歷了一次修憲、一次大選、一年的民選右翼政府執政之後,經過再次大型群眾抗議和軍事政變,使得舊勢力又班師回朝。烏克蘭則導向可能牽動區域軍事衝突的內戰。
九
寫到這裡,已經近乎不想再評論了。沒有需要這樣損「佔領華爾街」,人家是被美國政府暴力清場的。另外,這些「運動」都有明確到不得了的訴求、政治立場十分鮮明的領導者,怎能說是「走向難以預料」?不斷吹捧這些運動的組織很厲害,說到似乎中產社會本來是沒有組織能力的,這只能說明論者沒有能力組織活動之餘、也不願意研究和說明這些人到底是怎樣組織起來的。
在這些前車之鑒中,臺灣的群眾抗議會走向何處?這往往是個讓人細想之下越想越焦慮的課題。到目前為止,支持抗議的臺灣群眾有許多還在對去年底的地方選舉中國民黨的大敗覺得滿意。但是,很少人認為2016年民進黨再次的執政就能夠解決問題。說不定,沒多久之後,群眾又得回到街頭,抗議下一任政府。
積極的一面是:「政府無能」的罵聲中,台資財團才是真正的統治群體,這個事實愈來愈清楚。
獨派論述認為,台資財團之所囂張,其實是中國政府在背後撐腰。從而,他們試圖把反財團的情感導向反共(反對今日權貴資本主義當道的中國共產黨)。而反共,在臺灣這個冷戰的前哨地帶的歷史脈絡中,自然地就是親美親日。這個派別很吊詭地繼承了戒嚴時代國民黨蔣家政權的大部分政治主張,雖然他們自認為是國民黨的死對頭。
十
這幾段話的弔詭之處,在於似乎把「獨派」和「台灣的群眾抗議」說成是沒相干的兩回事?
這些人的抗議,不是抗議資本主義,而是反對「賣台」。將台獨說成是反財團,其實同之前硬是把社民派說成是「逐漸消滅資本主義」的提倡者一樣,是栽贓。
台獨,真的是從1979年/1989年/1998年/2001年(?)才開始反共的嗎?
這種21世紀的親美反共(從而反中)論述的前提是中美兩國之間存在著緊張關係。問題是,現實的經濟運作中,美中兩國資本、從而代表兩國資本利益的兩個政府之間,並不僅僅有競爭以及其他形式的緊張關係。更重要的是緊密扣連的「全球裝配線」生產模式。在這個模式中,臺灣資本(與韓國、香港類似),是中間人。忽略了這個現實,運動必然會打不著我們當前社會真正的統治集團的痛處。
作為嘗試為運動注入進步元素的行動者,我們對於當前臺灣的政治辯論最重要的任務,可能是不斷重複地以行動強調兩岸勞動階級之間的命運連帶。這是一個樞紐性的任務,成功的話,反財團的群眾感情才比較可能從忽略現實的反中反共轉向比較符合現實的認識:問題出在資本主義。
問題是,什麼樣的政治力量可以挑戰資本主義?
十一
上面剛剛說,中共是權貴資本主義,所以才淪為反對台資財團的台獨人士的箭靶。才不過一兩段,話鋒一轉,就說「問題出在資本主義」,不要「忽略現實的反中反共」?太妙了。
按照這裏的上文下理,「全球裝配線」之下的台灣資本,是中美資本的中間人,運動似乎要杜絕這條裝配線和中間關係,才可以打到統治集團的痛處(最好應該是要實現台灣、中國和美國都脫離國際分工的「視野」)。
明知「運動」本身並不進步,所以要「注入進步元素」,說這種自說自話的「辯論」是「最重要的任務」,就要「不斷重複地以行動強調兩岸勞動階級之間的命運連帶」。
問題是,站在本身已經親帝的本土保護主義的角度,作者的這種論述,恰好就證實了他們的「正確」:中共權貴資本主義就是賣台資本的總靠山,必須要斷絕這兩者之間的聯繫,這樣才是真正的「幹政府」。我們不只要《監督條例》防止賣台,還要去華盛頓要求揚基大哥放棄「一個中國」政策,放手的支持我們圍剿惡魔黨——「運動」的群眾,有聲討他們的領袖們的這種做法嗎?完全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作者的這種「不斷重複兩岸勞動階級之間的命運連帶」說,並不可能超越老套:那就是,台灣如果不脫離中國權貴資本惡魔黨的魔爪,那下場就會像中國底層百姓一樣,永不超生。所以?「我們要捍衛台灣民主,支持中國民主運動」。
認真的說,這種東西,會有可能同社會主義發生任何關係的嗎?
在小資產階級感情占主導地位的臺灣社會,近期之內,絕大多數運動參與者能想到的還會是小資產階級立場上的行動:一方面試圖發展不被大財團控制的營生與生活模式,例如有機小農合作社,以探索「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這個口號;另一方面,各種保衛弱勢者私有財產性質的抗爭還會繼續爆發、繼續召喚著大量群眾的熱情義憤。這樣的義憤會導向何方?另一個政黨、甚至另一種更具草根民主性格的政黨接管政權?目前的確有好幾個組織新進步政黨的倡議正在進行中,但是一時還看不出這些新政黨能夠如何有效挑戰代議民主制的局限。
或許,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應該暫時懸置馬克思主義及其反對者在19世紀末期到20世紀末期所打造出來的既定論題,例如無產階級專政中工人政黨的角色等等,而回到1848年前的歐洲去找一些可以借鑒的歷史經驗。那時,儘管西歐各國大量的人口已經開始生活在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危機之下,各種黨派的論述、組織、倡議、行動卻都還是粗疏、直觀、符合群眾的自發信念與感情,但即將要在實踐中失敗的。我們的時代的政治狀況與此類似。當年的馬克思一代人就是憑藉著批判這些運動與論述,建立起他們的理論體系,讓之後一百年的反抗運動足以援引為思考泉源。再度複習馬克思做過的課題,或許能讓活在這個時代的我們精神抖擻、敢於鬥爭,而不僅僅是悲歎運動的不足之處。
社會主義從來就不是誰設計好一套藍圖,再說服人們去依循著藍圖建設新樂園。相反地,社會主義來自於對資本主義的認識與批判。在這個意義上,2010年代仍然有可能是思想豐富、而非貧瘠的年代。
十二
其實,把通過選舉執政,說成是「接管政權」的說法(乃至什麼「草根民主」),本身就十分小資產階級。
陳信行的文章寫到這裏,可以說是完成了徹底的自我否定。
首先,他架空一個1930年代的「全球社會主義運動」及其「視野」。
然後,他說這個「運動」和「視野」其實是經過多年驗證的破爛貨,成果不佳。
所以呢?忘記我們身處二十一世紀帝國主義時代、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前夜的現況,要回到⋯⋯1848年,「複習馬克思做過的課題」。
但馬克思當年批判各色小資產階級「運動」的其中一些重要結論是什麼呢?
小資產階級民粹是反動思想;
改良主義和社會革命是對立的兩回事;
必須組織工人形成獨立於所有資產階級和反動勢力的革命政黨;
共產主義和本土保護主義勢不兩立,共產主義社會是建立在國際交往和融合之上的世界性社會;
諸如此類,如此等等⋯⋯
但當然,這很可能都是廢話。因為理應(?)建立在這些結論之上的⋯⋯無政府主義、共產黨、社會民主派左中右三劍合壁的「全球社會主義運動」,是成果不佳的爛貨。
是啊,自己也說服不了,又怎能說服群眾?
所以,到最後,最重要的任務,也應該是唯一的任務,就是要喋喋不休的不斷以行動向本土保護主義運動的參與者表示:別忘記對岸的工人也很慘,要關顧他們,讓他們也支持你們的偉大事業——使台灣、中國和全世界都脫離國際分工。
當然,柯P是很「白目」的,我們需要的,是一種不是「二十世紀意義之下」的「視野」,1848年代的那種⋯⋯早被馬克思婊過的⋯⋯閉關鎖國「社會主義」。